健康第一

【贱虫】只差一步

我说我讨厌白佬,特别是身材高大的,如果再加上蓝眼睛则更甚,而韦德.威尔逊把这三样占全了。他有一张宽阔的脸和分明的下颌,长得像东区那个叫特洛伊的家伙,那只我身边所有人宁愿不收钱也想和他睡觉的俊鸟。埃莱安娜给我介绍的时候信誓旦旦我一定会爱上他,但一夜过后我对他的印象并没有多大改观,除了格外阔绰的小费外,他在我这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从那以后他常来,而他的外表和鼓囊囊的腰包让这里的所有人都敞开了双臂欢迎他。他的话并不是很多,但是对他心怡的对象却不吝甜言蜜语,压低了声音假装自己是一个亡命之徒,有着能同时与五个女人调情的本领。他热爱show hand和一掷千金,兴致上头了亲自扯下上衣也能来一段钢管舞。所有人都对着他要人命的热辣肌肉尖叫到过呼吸。他就是这片乐土的国王,似乎天生就应该属于这里。

 

我看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他游移在人群中,带着理查基尔那样惯常迷人的微笑。在这样偏僻的地带,甚少有什么标致的顾客,更毋要论他那张好莱坞巨星一般的脸了。他拉住了离他最近的翘臀的主人,英俊的面貌便是最好的通行证,两个人片刻间便已经唇齿交互,人群中传来了兴奋的起哄声。一时间连这儿原本的热门都无人问津,蜷缩在角落恨恨地喝着闷酒。

 

我把头转过去不再看他,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用担心谈不拢的问题,酒吧的吧台上有所有人的价钱。

 

 

埃莱安娜来找我,她还未出声我就已经开口拒绝。她是个小麻烦精,热衷于让男人为她争风吃醋。酒吧里头一般的斗殴事件,说到源头来都是她。我早知道她苦苦哀求我的不会是好事,但是谁也拒绝不了西班牙姑娘扑闪蝴蝶般楚楚动人的眼睛,我也知道我会答应她。

 

事情起因皆是千篇一律的,我已经不想再细数埃莱安娜的光辉魅力史,埃莱安娜是容貌突出的女孩,有着橄榄色的皮肤和一双墨绿色的大眼睛。她也是我们当中最有希望去城里的女孩,也是最会惹事的小混蛋。当她把烟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感到了未来。埃莱安娜的麻烦,往往就是麻烦的本义,这里的聪明女人从来不会答应她,我自诩并不精明,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兰斯站在她的右边,黝黑的皮肤上有几道凶狠而不失性感的伤疤。而韦德.威尔逊站在她的左侧,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显得很绅士,约莫是那理查基尔的微笑拯救了他的气质。埃莱安娜站在两个人中间,看起来愈发动人了起来,让人顿悟原来不仅成功男人需要几个艳丽的附庸,连女人的美貌也需要男人的衬托。

 

这次事情倒是比以往要顺利得多。韦德很大方地表示他可以明天再来,今晚他可以在我这里凑合一下——我确定他说的是“凑合”这个词。但是埃莱安娜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叫我还怎么拒绝她。

 

走进房间里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领口,想着快点解决还能多睡一会儿。他没什么反应,看着我的脸若有所思,在我丧失耐心并怀疑他不举之前用恳切的语气问道:“西班牙人?”

 

“美国人。”我知道我顶着一身棕灰色的皮肤很没有说服力,于是语末补充一句:“父亲可能是西班牙人。”

 

“你成年了吗?”他问我。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顺势把他往床上撵,他这回很是听话地被我摁在上头,亦或是他喜欢这个。我想了想,还是没把这么玩需要加钱的信息告诉他。

 

“我不是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只不过你看起来格外年轻一点儿。”他乖顺地任我解开他身上的衣服,嘴上却依旧不曾停下。

 

“是吗,很多人都这么说。”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也许他们就是看中这一点。”他说。

 

“也许。”

 

他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那双往常在五彩斑斓的射灯下格外迷人的蓝眼睛里写满了不应该属于他的担忧。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我最恨这种人,语气不由自主带上了一丝烦躁:“你平时都这么多问题的吗?”

 

“没有了。”他说。

 

看得出他应该还有一吨的话要说,但我抢先让他闭了嘴。像他这种人我见过不少,我十六岁的时候上过许多车,车上坐着衣冠楚楚男人。他们一面用毒蛇一样甜蜜诱哄的语气表达他们的担心,一面伸出来手,脱掉我身上那件待会儿定会不见踪影的红色裙子。

 

我去洗澡的时候听到外头传来了开门的声响,紧接着响起了埃莱安娜的声音。今天兰斯放人倒是放得很利索,埃莱安娜用我从来没听过的、羞涩的语气邀请韦德去吃宵夜,得到了干脆利落的应允。男人大笑起来,与女人开始拥吻,窸窸窣窣的声音由屋内传到屋外,随着一声“呯”的关门声,房间里重新归为沉寂,身边的水声争先恐后地灌了进来。

 

我穿上衣服走出浴室,果然房间里已经没了人影。枕头下压着几张钞票,大概是平常价格的两倍。我回想起他早先看我的眼神,怜悯得像是在说你可以用这些钱为自己买个芭比。

 

韦德.威尔逊倒是照常会来,只不过来得次数较之往常少了许多,酒吧里也因此少了许多乐趣。我本不关心他的去向,只不过埃莱安娜天天在我身边呓语一般计数着他来的次数,让我也不得不替她留意起这个男人的下落来。大概不知道过了多久,埃莱安娜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而我从他人口中偶尔可以得知,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他是浪荡的候鸟。他们如是说,他每到一个酒吧,把每个姑娘都睡过一遍后就会离开,谁也别能妄想留住他。

 

起初确实有人唏嘘,但不久后又有新的鸟儿飞了进来。东区的特洛伊不再受欢迎,新的舞池之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眉眼略略看来像是汤姆.克鲁斯。男人女人们为他叫破了喉咙,他张开双臂,漂亮的女孩儿们像雏鸡一般涌入他的羽翼下。

 

埃莱安娜着实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她决心结束自己终日郁郁寡欢的生活后,依旧是酒吧里面最美丽的女郎,男人依旧会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只是偶尔我能听见她说,阿丽安娜。她这么叫着我的名字,我不想去城里了。

 

我不问她原因,因为我知道她在等谁。

 

 

睡梦中我听到外头传来了细微的声响,什么东西被碰倒了,像是闯进来了一个迷糊的贼。这里经常有小流氓来顺手牵羊,我不说话,拿起床头柜里的枪,摸着黑走向了前厅。黑暗中一个人影摇摇晃晃,体型可以被归为健壮,不过走路的方式像是受了伤。我握紧了手里的枪,估摸着用这个来对付一个受伤的大块头,胜算能有多大。

 

他开了灯。我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得眯起了眼睛,说实话,我没想到一个贼有开灯的胆子,条件反射就要喊出声来——如果我没有正好看见那张脸。

 

那是一张任何人看了都要做噩梦的脸,恐怖片编剧都不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恶魔都会愧对他的这个造物。他像是一块行走的腐肉,有一些组成了四肢,局部的凹陷则是五官。他浑身是血,身上有焦烂烧伤的痕迹,像是刚从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爆炸中幸存下来。

 

我的声音直接被掐灭在了喉咙里。他显然也看到了我,站在原地没了动静,似乎没有想要进攻的意图,但是仍然不妨碍他把我吓了个半死。我猛然惊觉自己手里还有枪,打开保险对准他就要来一下,这个时候他张口说话了。

 

“别开枪。”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正好路过,明天就会离开。”

 

他的声音很耳熟,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来声音。那东西躲在喉咙深处颤抖,连它们都害怕面对眼前这个人。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这让我握紧了枪。随后他张口,缓慢地问道:“西班牙姑娘?”

 

我握枪的手一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着声音在哪听过,惊疑不定地反问道:“韦德.威尔逊?”

 

他闻言咧嘴笑了,虽然我祈祷他不要这么做,但总比开始的惊吓要好一点。

 

我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的跟前。他接过喝了几口,就捧着杯子不再说话。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虽然我很想知道他那柔顺的金发和挺拔的鼻梁去哪了,但是看在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新肉的伤口,我决定还是不问为好。

 

我打开储物柜想给他找点东西消毒。柜台上有酒,但我不确定此时的他是否还能阔绰得能支付得起那些高度数酒的价格。他看上去就像是被仇家扔进了油锅里。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瓶生产日期不明的碘酒,一根绷带也没找到。

 

“我这些伤会自己慢慢好的。”在我捧着碘酒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歪着脑袋说,“我只是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让我能够喘口气。”说着他动了动那只断手,我早就注意到了,毛糙的断面上长着一个肉质的海葵一样的玩意儿。多看对眼睛无益,我很快别过了视线。

 

“想不到你居然是这里的女主人。”他接着说道,“我看你这么年轻,还这么不起眼。”

 

“这是莉莲的酒吧。”我倒是无所谓他的最后半句话,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可爱的人身攻击,“莉莲走后就成了我的了。”

 

“莉莲是谁?”他好奇的问道。

 

“非要说,也许是我的婶婶。”我撇了撇嘴,“她是这么说的。”

 

“你也有一个婶婶。”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毕竟婶婶这种东西又不是珍稀动物。”我回道。

 

他不再说话了,我也在想着怎么给他腾个地方凑合一下。这个时候终于被灯光和声音吵醒的埃莱安娜打着哈欠光脚走了进来。她先是看到我,然后看到了坐在一旁的韦德。我扑了上去捂住了她的嘴,阻止她吵醒更多人。

 

接下来我大概用了十五分钟,努力地编制出一个可怜的、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男人的形象。埃莱安娜点了点头,用同情的目光看了韦德几眼,小心地给他倒了杯酒。她对韦德礼貌地笑了笑,走到我的身旁咬我的耳朵,小声问我什么时候能把他送走,毕竟他整个人着实令人害怕。

 

埃莱安娜没有在此刻认出他来是对的。一个月后韦德快活地在酒吧里现身,他摆脱了我再见他时狼狈的状态,穿着考究的翻领西装,皮鞋的光泽有如钻石闪耀。除了那颗依旧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的脑袋,其余与以往的他别无二致。在他迈着花花公子的小跳步走上舞池中央,高调地声称自己就是韦德.威尔逊后,一片死寂的人群里传来了女人的悲鸣声。我回头,看见埃莱安娜哭着跑走了。那天她几乎要把自己的房间给毁了,最后她精疲力尽地趴在枕头上痛哭,脚边散落着撕碎的书信。我用无声而谴责的目光看向韦德,他对我比了一个我噩梦里经常出现的、大约是无奈意味的鬼脸。

 

从那以后我偶尔倒是还能见到他一面。如果天气不错,有时能在某个昏暗的角落看到他在那儿喝酒,每次都留下不菲的小费。戴上面罩后他重又变成了每日舞池之星,我看着他在众人齐呼声中脱掉的西装外套,脑子里浮现出了埃莱安娜哭红的双眼。阿丽安娜,她一直这么叫我,那天她几乎哭断了气,接近深夜时分才冷静下来。她披头散发,肿着眼泡,这辈子从来没这么丑过。

 

他会受到报应的。她说,他会因为诅咒而死,不能爱人的诅咒,会死于爱的诅咒。

 

我看着她,我想说他早已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理查基尔的微笑再迷人也无法在一颗煮熟的肉丸上变得迷人。那张脸让他羞于见人,即使是隐藏起来了,他身上那自卑的气质是永远也洗不掉的。他可以很迷人地出现在众人的焦点,可是你看,他在没有人的角落里才有安全感。他这种人是空的,只有皮囊可以值得夸耀,现在他连皮囊都没了。

 

我每每看向他,角落里的他看起来不快乐也不悲伤,像是早已经死掉了。我给他送去一杯酒,确定他是否还活着,顺便跟他说上几句话。

 

“比一般人要阔绰一倍似乎是你的习惯。”我说。很精巧的习惯,不多也不少。

 

“算是感谢你给我倒的那杯水?”他说,“虽然我知道你明明有更多好喝的。”

 

“感谢的话来一次就够了啊。”我懒地跟他扯皮。

 

“这里顺路。”他做了个露齿笑,“而且你看上去应该不会爱上我,我现在在为某人守身如玉。”

 

我干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埃莱安娜受了刺激,当天晚上收拾完东西就去城里找她的某个旧情人去了。这个地方没有了埃莱安娜就像没有埃及艳后的艳情史一样顿时丧失了一半吸引力。现在想来韦德.威尔逊的确应该为此负起责来。

 

这里不是城区,鲜少下雨。偶尔有几个姑娘恻隐心起,会夸几句他的伤疤性感,并且在他咧嘴笑着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时为了不失礼貌而放空视线。我远远地看着他,他笑的时候眼角并不曾动,冷漠得像一个空洞的亡魂。早在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可那时他的眼神便已经如此了,现在只不过重又死去了肉体。

 

不过这又如何呢。我想着,这里的所有人都同他一样,用泛泛的眼神泛泛的生活。那些自以为风骚的舞女们和潇洒的酒客们,千篇一律地复制着别人的生活,还不如死了。

 

再次把酒杯递给他的时候,他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

 

“你这里有没有香草冰淇淋?”他问道,“我认识一个喜欢吃香草冰淇淋的家伙,我也许应该带他来转转。”

 

“没有,滚。”我干脆地回答。

 

“你个贱人。”他感叹。

 

 

那是一个魔咒,仅对在醉酒状态下的韦德.威尔逊有用。

 

那是我偶然间发现的。他在这里待久了,似乎不甘于寂寞,开始频繁地带上酒友来一同寻欢作乐。他与那帮他带进来的狐朋狗友们让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想犯蓄意谋杀罪,先不论他们吓走了多少客人,每次光顾时衣服上可疑的血迹倒也暂且不表,事实上,光是韦德.威尔逊一个人就够让人崩溃的了,更不要说是韦德的几次方。他们每个人见过的条子加起来,简直能做一个全美图鉴,或许,全北美洲。

 

再一次不得不把喝醉酒的韦德.威尔逊赶出去的时候,我冲着他怒吼道:“韦德.威尔逊你他妈狗屎!你再来一次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打断!”

 

“这不公平!闹事的并不是我!”他同样吼回来,“我只是没有阻止!”

 

“那就你一个人来!”我几乎是在咆哮,“不然我会在所有人之间散播你不举的谣言!”

 

“干你的!”他喊道。

 

我回他一个中指。

 

现在看来,威尔逊先生并不在乎那些不举的谣言,他照样一群一群地带人进来,有时候是一群女孩。去他娘的守身如玉,我有一瞬间无比唾弃相信他那一刻的自己。即便他不举,他兜里烫人的钞票同样拥有与完好性功能一样的吸引力。一千块买一斤上帝。这种发言在这里不算混蛋,反而足够俏皮,让他赢得了许多喝彩。或许,人们还有什么在意的呢。

 

他应该和我们一样烂在这里。我能闻到周围每个人身体里腐烂的臭味,舞池里那些臀波肉浪,不过是死人庆贺死亡的方式。我们每一个都被葬在这里了,被酒肉与性爱所淹没。

 

那天来了一场蹊跷的大雨,它不期而至,让人心情蓦然悲戚。许多人被困在酒吧里头出不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营养的话题,连游戏也不太想玩。这雨太恼人了。

 

我收走了多余的酒杯,难得看到韦德.威尔逊缩在角落里,刚想着想要过去打个招呼,却发现他脸色差得让人害怕,甚至让人能隐约看到青白皮肤下的血管。远看没能注意,走近才发现他的身体在小频率地颤抖着,屋檐下的雨珠汇成一粒,拍打在地面上发出来清脆的声音,每来一声就能让他整个人惊乍一次。

 

“请给我一些酒好吗。”他看到了我,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道,“度数越高越好。”

 

酒进了他的胃,像是进入了一个黑洞。他不停地给自己灌酒,一刻也不敢停下,像是害怕某个过分清醒的瞬间,有些被他遗忘的坏事就会找上门来。很快他的脸开始变成不正常的潮红,瞳孔涣散,手颤颤巍巍着打碎了几个酒杯,时而大哭大笑,像是濒死又像是酒精中毒。

 

他无疑是死了。我笃定着。但他跟我讲起那个男孩的时候,眼睛里头那样温柔,说话间语气都轻柔了些许。他喝得很醉,肉体被麻醉了,于是被剥离着露出了那个清醒到冷漠的灵魂。

 

彼得。他用那张满是脏话的嘴,吐露出这个好似纯洁无瑕的词语来。他的语气小心翼翼的,仿佛这是一个易碎品,言语间依旧要小心珍惜。他弯着与皮肤模糊边界的眼,我发誓我看到他浅浅抿了一下嘴唇,露出像是一个笑容的东西来。

 

起初他说自己有一个爱人的时候,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人们起哄着说又是哪个街头的浪荡女,叫嚷着让他带出来给大家看看。韦德上头后每次都满口答应,可那个神秘的爱人却从来没有来过。

 

那是一个魔咒。一个能让他发自内心连灵魂也一并欢笑起来的魔咒。彼得彼得彼得,他满嘴只有这个单词。全美国有几千万个彼得,谁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个,或许仅仅是因为这个名字最顺口也说不定。他的酒友们对这个传说中的彼得一概不知,彼得似乎是他幻想中某个人。

 

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这么一个人。他是天使,干净得仿佛一尘不染,是折断四肢都要护住的光。这个人可以是杰克,是汤姆,或者是他妈的瑞安.雷诺兹。但是。彼得。我又听见他笑着说道。他甚少笑得这般收敛,每次皆是因为嘴角呢喃着那个同样的名字。

 

想来他还是值得令人艳羡的。我们心里的那个人随着我们一同殁亡了,折损在生活的苦痛下。而他的还活着,活得那样鲜活,依旧一尘不染。

 

彼得。我顺着他的话应了回去,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天雨停了我才叫人把他送走,临别的时候我看见他吐了出租车司机一身。回想起早先他未毁容时眼角眉梢的神采飞扬,似乎都不及今晚惊鸿一瞥下那颗不再麻木的灵魂惊艳。

 

我见过许多像他这样的人,伪善的人,自以为对弱小稍微怜悯一下,就能抵消自己犯下的罪孽。我擅自把他与我们归为一类,埃莱安娜说的没错,让他为爱而死是对他最讽刺也最残忍的结局。

 

彼得。

 

那个孩子在我脑子里叫叫嚷嚷。

 

接连一周都是个雨天。就在堪堪放晴的那一天,韦德.威尔逊,该说是久违地踏了进来。他的脸上难得的有一点犹豫,用一种可以被称作是歉疚的语气跟我说:“我那天没给你惹事吧?”

 

“如果你说是哪天没给我惹事,我可能还要想一想。”我耸了耸肩,从吧台拿了一杯琴酒给他。他顺着我的动作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着我。

 

“请你的,不收你钱。”我说。

 

“事先说明,一杯琴酒不足以雇佣我。”他警惕地说。

 

“喝你的肝硬化酒精去。”我没接他的话,手指敲打着桌面,等他一杯酒下肚的三秒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彼得是谁?”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我还是给你惹事了对不对。”他哀怨地说,“你要这么折磨我。”

 

“只是好奇。”我随意地说,“体谅一下我吧。你莫名其妙消失,回来后浑身变得像是在岩浆里泡完澡,连断手都能自己长出来。你有时候身上会带着硝烟的味道过来,有几次我看见你的手提袋在滴血。下雨天会让你犯某种惊恐症。你总是向人夸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爱人,每次看向人群的眼神仿佛是在寻找某个虚幻的影子。”

 

“就这些都没能让我开口问你一句。”我说,“但是,彼得是谁?”

 

他对着空的酒杯,刚刚那杯高度数的琴酒显然起到了些微作用,让他的眉宇间多了些孩子气的懊恼:“这可不行,这是最核心的机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那怎样你才肯说?”我挑眉。

 

他不说话了。

 

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要化作石像了,才听到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中,飘飘扬扬下来一声。

 

“我很想他。”我听见这样的声音。

 

“这个世界不会无缘无故下雨,雨会让一切不幸被放大无数倍。”他说,“就像满月之夜那样。而我身上几乎没一点幸运,雨水会让我变成一个病原体。我爱过很多人——如果你们管这叫爱的话。我怜悯她们,给她们很多钱,尽可能让她们感到快乐。我爱过埃莱安娜,爱过凡妮莎,也爱过你,但是这些爱加起来都不能让我有勇气在这个世界里多活一秒,我现在活着只是因为有人想让我活着。”

 

“我很想他,但我也不敢想他。”最后,他轻飘飘地落下来这句话。

 

“为什么?”我梦呓一般地问道。

 

他笑了笑,端着空酒杯走向吧台放好,他背对着我,背影像一道视网膜上被灼伤的伤疤。随即他转过身来,拍掌欢呼着走入人群中,引来了一阵兴奋的尖叫。来往扭动的身体遮挡住了我看他的视线,但是他的某个部分貌似被抽离了出来,灰白的、模糊的,浮在空中,冷淡地看着每个人纠缠不清的肢体。

 

这或许便是他与我们这群死人的区别。他看似浑浑噩噩,热衷于把自己折腾得一团乱遭,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墓室。

 

但我知道,他绝不且永远不会是我们的同类。

 

 

 

从那以后我少见到他。

 

原本他便神出鬼没,有时一年也不得消息,不知做的什么工作。而现在更是难以见面,我几乎想不起来上一次见他的场景了,不咸不淡的生活里少了一个热衷于扯皮的人总归是有些寂寞的。

 

我几乎都要忘掉这个红色跳脱的身影了,如果不是那场如约而至的倾盆大雨。

 

他的某个曾经邀请到酒吧来的好友,再度出现在我面前。只不过这次他并不是来寻衅生事的,而是地给我了一封把颜色花哨的邀请函,一封邀请人参加葬礼的邀请函。

 

“你看新闻了吗?”递给我的时候,那人问我。

 

“好多年没看了。”我说。

 

“最近最好都不要看。”他如此回答。

 

“和威尔逊有关?”我问道。

 

“嗯。”他说,“他做了件好事,但是没人相信他。”

 

“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他救过我。”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你知道彼得吗?”

 

出乎我意料的,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提起过这个名字。”他说,“但是这个人并不存在。”

 

威尔逊的死讯并不令人意外,事实上,如果不是拜他的特殊体质所赐,他恐怕早就已经死了。还在这里的某天晚上,他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包括昼夜不休的舞女和早已天昏地暗的醉汉。大张旗鼓地办了个派对,请大家祝福他第一千零一次自杀成功。人们为他叫破了嗓子,整个酒吧简直要变成疯子大集会,然而第二天他愁眉苦脸地进来了,头与脖子间有一条细细的红线,大概是还没长全。

 

我的顾客里也有位高权重的人,他们像很久以前那样,请我坐上他们的车,像所有我讨厌的、蓝眼睛的、自命不凡的人一样。在这其中有一个追求者,手里有一段神秘的视频,他说我一定会想看的。

 

我的确想看,全世界有谁不想看韦德.威尔逊死去的全过程?我看见他躺在审讯室的病床上,浑身被拘束衣束缚着,脸上的表情时而痛苦时而平静。他大叫的时候,叫着某个女人的名字,我猜那应该是他的母亲。

 

叫声断断续续了一夜,黎明破除黑暗露出第一缕阳光的时候,声音淡了去,再没响起过。

 

那封红色的邀请函里面写明了地址和日期。下葬的那一天,正好也是一个雨天。我翻出了压箱底的那条黑裙子,撑着借来的黑伞,在他的墓碑前献了一束花。

 

来的人不多,稀稀疏疏的,没有一张我眼熟的面孔。我低头为他默哀了一分钟,转身要走,远远便看见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孩。

 

虽然我没见过这个男孩,他长得也并不出众,全然泯然众人的一张脸,唯独眼睛有些动人。此刻这双有些许动人的眼睛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不知为何,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他一定就该叫那个名字似的。

 

他缓缓地走近,俯身,雨水越过伞梢没入了他的发旋,打湿了他额前的刘海。他轻轻抚摸着那块墓碑,在刻有名字的地方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他就是了。我想着。

 

“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我走到他身后,轻声说道。

 

“谁知道呢。”他低下头。雨水在伞尖汇成一股,淅淅沥沥地淌下来。

 

“我和他总是错过。”

 

——END——







写这篇的时候正好看到索尼和迪士尼分手的消息,抱着我家cp至少十年不能荧幕同框的想法,所以写的有些丧了,并不想在那个时候发出来。但是现在既然和好了,趁着这个好日子(?)就让它解禁吧!

BGM:Norman Fucking Rockwell——Lana Del R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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