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第一

【贱虫】断药

*患者韦德x心理医师彼得

*2w字完结,献给我心头挚爱的两位先生


我缓慢地伸出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落夜露,像是怕碰碎初雪。他眨了眨眼,更多的雨水从他的睫毛上掉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哭了。


——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发誓我从未亲眼见过如此人间惨剧。

 

理智上告诉我那是个人,可情感上我更愿意接受那是一个从某个非法科学家的实验室里逃出来的基因实验产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我上学时在显微镜下看到的粉色霉菌,上面遍布着新鲜程度不一的伤口,斑驳着新旧红色。手腕处有一个毛糙的断面,上面的细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蠕动着。他看起来昏昏沉沉,蓝色的眼睛里一片空白,眉毛稀疏。

 

那些送他来的人告诉我,要非常小心、温柔地对待他,他就像一颗被丝绸包裹住的雪花那么脆弱,随时就会与这个世界说一句永别。

 

他是个大麻烦。乔纳森这么对我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点歉疚,因为显然,我接下来几个月甚至一年的休息时间都会被这个大麻烦完全占用。

 

我们得到消息时,他击碎了所有摄像头,并且试图把机械碎片刺入自己的心脏里,等我们赶到之后,他已经成功塞进去了两块五英寸长的金属了。乔纳森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显然是拒绝回忆起当时的惨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明白他是怎么逃脱拘束衣的束缚的,直到我们看到了他砍下自己的手。

 

在接到总部消息六个小时之后,我总算搞清楚了这位“大麻烦”的来历。他叫韦德.威尔逊,是一个处于政府管辖范围之外的、却在异能者监控中心紧密监控之中的人物。他受雇于人,不分善恶是非,手中命案不计其数。他的档案常年在监控中心的一级危险区中徘徊,可是所派遣出去的专员往往对他无可奈何。这次能够成功地限制他的行动,还是因为他被中东的几个恐怖分子所限制住了人身自由,并且被惨无人道的刑罚折磨得失去神智。当专员找到他的时候,一度怀疑那坐在刑椅上的“东西”,已经不足以被称作人类了。

 

我们本该拘禁他终生。乔纳森悄悄对我说,但是在我们调到那些恐怖分子的监控记录后,看到他在面临难民问题时超乎常人的坚决态度,即便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他仍旧拒绝协同恐怖分子一同迫害难民。于是我们一致决定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你一定要对他极其、极其的温柔。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这么对我说。

 

至于为什么,在我见到他之后,很快找就到了原因。

 

他坐在我的面前,穿着厚厚的拘束衣,与我隔着一层防弹玻璃,通过上面的一个圆洞进行交流。他来的时候被打了双倍剂量的镇静剂,由我们优秀的前苏联特工小姐亲自扎进他的静脉里。所以现在的他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一种怪异的乖顺感。我看见他歪着那颗像是在硫酸里滚了一圈的头,上面那双尚且完好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浅金色的眼睫毛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抖着。

 

“你觉得怎么样?”我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吓到他。我见到他之后才理解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反复跟我强调要对他极其温柔。他在经历了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后得了极其严重的PTSD,甚至现在都不曾恢复完全的神智,像是在成年男子的壮硕身体住进了一个七八岁的幼童。他们将他送进来的时候,他镇静剂的药效刚好开始消退。他在我面前睁开那双有着天蓝色眼珠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停留在我的身上,才缓缓睁大,就像某种动物幼崽在打量着眼前的东西是否可吃。

 

“你觉得怎么样?”见他没回复,我再问了一遍,这次声音放得更缓了些。

 

他眨了眨眼。“我感觉不太好。”他的用词有些幼齿,说话还有些吞音,像一个小孩。

 

“你是天使吗?”末了,他又补充道。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他们说,你是最优秀的,你一定能帮到我......”他舔了舔嘴唇,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天使。”

 

“呃......”我一时有些语塞,但看着他目光里的期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对,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

 

“那你是我的守护天使吗?”他迫切地追问道。

 

“如果你坚持......”

 

“你是把你的羽毛藏起来了吗?”

 

“......”

 

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这样的情况有些少见,根据我所得到的的资料,我面前的这位病患,应该是患有极其严重的PTSD、并且伴有极其严重的暴力和自毁倾向的人,有时候只要稍稍的言语不甚,他就会化身为最可恶的暴徒。所以每个送他来的人都嘱咐我要对他极其的温柔。然而此刻我看着他,他正在眯着眼睛,试图用嘴吹气,吹动自己的睫毛,同时还时不时地用他那姑且还能算作鼻梁的东西顶弄着空气中细小的灰尘,看起来不像什么精神病患,倒是像从水族馆逃出来的斑海豹。

 

“你愿意跟我谈一谈吗?”我问道。

 

“谈什么?”他继续眨了眨眼睛,放弃了他与空气作对的游戏,认真地看着我。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谈什么都可以,我喜欢你。”

 

被病患告白可不多见。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瞬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守护天使,守护天使。”他轻轻地哼着一首调子欢快的歌。我从没听过这个调子,这大概是他自己的原创。

 

“我想,他们应该跟你说过,我的名字叫彼得.帕克?”良久,我才试探性地问道。毕竟我要和他相处的时间还数不准,我可不想一年下来他都这么喊我。

 

“彼得.帕克”这个名字似乎激怒了他。我猜测可能是有某个叫“彼得”的人欠他一笔巨款。原本还乖驯极了的威尔逊先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狮子,一瞬间暴跳如雷,把身下的椅子狠狠地砸向墙壁。那响声几乎整栋建筑的人都能听到。他因为穿着拘束衣的缘故总是蜷缩着,现在他站起来我才发现他雄壮的身躯,和几乎是两倍的我那么大的体型差。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安抚他,他就伸出手——通过那个用于对话的窗洞,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他的力气很大,我一瞬间难以挣脱,用尽全力也没能掰动他的一根手指。他一只手狠狠地掐着我,另一只手疯了般地砸着玻璃墙,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救我。”

 

隐约间,我听到他喉咙间压抑的喊声。

 

“控制住他!”

 

很快守备在诊断室外的警卫人员冲了进来,把我和他拉了开来。我红着脸喘着气,眼前有些发昏,看着那些人把他摁在地上,一针又一针地往他的脖颈处注射镇静剂。

 

“够了......”我一边咳嗽着,一边伸出手,示意他们可以停下来,“这样的剂量足够了,不要注射了!”

 

安娜赶来的时候带着一群特工和医务人员。她刚进门,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就冲了进来,把我团团围了一圈。我在做血压体温测量的时候想到了还在一旁蜷缩起来的威尔逊先生,举手示意道:“记得也给他做一个检查!他刚刚被注入了过量的镇静剂!”

 

安娜双手叉腰看着我,就差翻了个白眼。

 

“他早就被带回去监控病房了,他这次表现出的暴力倾向会让我们对他的安全评估降级。”安娜没好气地说,“我来的路上可是看了监控录像的,他想杀了你。”

 

“他没想杀我。”我坚定地说,“他制造出很大的噪声引来了警卫,他只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你才见他一面就替他说话了?”安娜挑了挑眉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带有别样的意味,我摸了摸鼻子,一瞬间觉得脸有些烫。

 

“他在我这里出事的,我会对他负责......”在安娜的眼神里,我只觉得我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最后一个音被我咽在喉咙里没能发出来。

 

“得了吧。”我知道安娜早在心中翻了我无数个白眼了,“那不是你能拯救的人。”

 

我看着安娜笑了笑,安娜啧了一声没说话。

 

“......痛!”沉默间一名护士走到我身后,用采血针刺了一下我的手指。我没忍住叫了一声。

 

“认真的?采血化验?”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安娜,问道,“我只是被掐了一下,又不是被下了毒!”

 

“这是补你上次逃掉的那次体检。”安娜瞥了我一眼,接过那瓶贴有我名字的血样收好,“这是最后一次,帕克。”

 

“还有他的安全等级。”我提醒道,“不要给他降级。”

 

这次安娜真的翻了我个白眼。

 

再一次看到这个奇怪的病人是在一周后。在这期间他被关在监控病房里做了无数安全测试。结果依旧如以往那样,严重的PTSD、暴力和自毁倾向。再加上他先前试图掐死我的行为,按理来说,即使有我的担保,也无法再次让他出院。只不过这几天我偶尔会去看看他,看着他像斑海豹一样仰着头望着天花板发呆。我叮嘱他们尝试着不要给他注射太多镇静剂,还有,给他一个球玩。

 

最后让他成功出院的原因依旧还是他自己。很快负责监控威尔逊先生的人发现,威尔逊先生在某个时间段,各项数据都出奇的稳定,并且处于一个极其温顺的状态。他们把威尔逊先生出现这样安定期的时间统计了起来,经过对比之后,他们找上了我。

 

“只要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很正常?”我眨了眨眼,这句话的信息量一时间有些大,我还没能接受完全。

 

“是的,只要你在,他就处于一个很稳定的状态。”安娜把报告显示的结果念给我听,“我们对比了数据,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精神波动就和狼的幼崽看到母亲是一样的。”

 

“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结论。

 

“局里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安娜说到这里看向我,“你就是他第二次机会的钥匙,恭喜你,你的目的达成了,帕克。”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韦德.威尔逊在接下来的时间会转移到你的诊所里,由你全权负责诊断。”安娜说,“现在你是他的监护人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可安娜的眼神不容许我去反驳。她的左眼写着“这都是你捅的篓子”,右眼里是“你要自己解决”。我嘴角抽了抽,最后还是没忍住垂下头来,很是心虚地说:“那好吧......”

 

我接过了安娜手里的文件,闭着眼就在上面签了名。责任担保书、责任转移协议......不用看都知道是些什么。乐观点,彼得。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这不是你第一次面对棘手的病人。

 

我签署完所有文件后交给安娜。安娜把那些纸张稳妥地整理好收进公文包里,诸事完毕后她起身准备离开,末了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向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我打趣道,“再来一个我就要辞职了。”

 

“他喜欢你。”安娜说。

 

“我知道,他见我第一面就说了......”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这个细节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

 

“你在的时候他的数据一切正常。”安娜看着我的样子,叹了口气,“但是在你接近他的时候,他的体温会有轻微的上升,心跳也会加快。我们观察了他的瞳孔,他看见你的时候,瞳孔会放大。”

 

“他喜欢你。”末了,安娜说。

 

“你不用说两遍结论......”我语气有些发虚,心头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里头住进了一只雏鸟,毛茸茸的,微弱地啾啾叫着。

 

这种感觉很奇怪。直到我再次见到威尔逊的时候都没有消退。他被送来的时候被注射了足量的镇静剂,但是没有穿拘束衣,取而代之的是他脚上的两个电子脚铐。他很是乖巧地坐在等候室里,脸上的伤疤已经被新鲜的皮肤所覆盖,远看像一颗粉色的马铃薯。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在玩自己的手指,我走近看着他那双浅色的、有些透明的眼睛,心里蓦地就想起安娜所说的那句“瞳孔放大”来,很快别开了视线。

 

“嘿,威尔逊。”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用我此生最温柔的声音说道,“还记得我吗?”

 

他看见我,眼角弯了弯,然后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幅度不是很大,像一个小孩。

 

“这次我们保证,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不要发脾气,好吗?”我轻声问道。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蓝眼睛里全然是迷茫。镇静剂的作用下他表现得就像一个婴孩,所做的一切仅凭本能。我叹了口气,对他伸出手。

 

他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伸出来的手,眨了眨,像是在努力思考。约莫过了几秒,应该是想出了答案,他也伸出手来,轻轻地搭在我的手上。我顺势握住了他的。

 

他手上的皮肤如同他的脸一般,看起来像是福尔马林里泡着的大脑,崎岖不平的同时,还藏着数不清的细小伤口。有的伤口看起来是断面伤,仿佛他曾经剁掉过自己的一根手指,有的已经结痂了,像是用铅笔刀划的。看着这双手,我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这些都是你做的?”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仰着头问道。

 

他点了点头,条件反射一般缩了缩脖子,像是曾经被某个人因此狠狠责骂过。

 

我看着他的反应,觉得有些好笑,说道:“以后不要伤害你自己了,好吗?”

 

“......他们会伤害我。”他慢慢地张口,声音有些沙哑。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是一个太过于魁梧的男人了,声音也是富有磁性的男低音,此时却偏偏表现得像个幼童,仿佛灵魂住错了身体。

 

“谁都不会伤害你。”我说道,“你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他听了我的话,舒缓地眨了眨眼睛,看得出来他在努力理解我说的东西。镇静剂对他的效果居然有点儿像酒精,我看过他以前的档案,敢发誓他绝对没有这么迟钝。

 

他用自由的那只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片小小的刀片来,对我眨眨眼。我反应过来,他这是问我可不可以。

 

“不!绝对不行!”我没好气地冲他伸出手,他看了看我,沮丧地垂下了脑袋,把手上的刀片放在了我的手心上。

 

我敢发誓接下来的场景是我当上心理医师以来见过的最惨无人道的,没有之一。我在医学院主修的并不是心理学,而是跟着我的导师斯特兰奇博士在神经外科学习。我也曾解剖过多具尸体,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让我有些反胃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乔纳森他们无法好好把他关住了。他几乎在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藏了东西,取出来的过程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我凭着我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站到了最后,对他从身体取出的每一样东西厉声说不。

 

他最后把一枚图钉放在我手心的时候,我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了。我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金属统统丢进危险废弃物的垃圾桶,起身决定去我的办公室拿急救医药箱给他包扎一下,顺便想着要不要给我自己也挂一个心理门诊,就从“我亲眼目睹一个人形肉块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几斤金属”开始。

 

我刚起身准备离开,就感觉自己的小拇指被握住了——威尔逊伸出还在渗着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左手的小拇指,同样小心翼翼地、用他浑身上下唯一完好的浅蓝色眼睛看着我。

 

我轻轻动了动,他握得有些紧,不用力还无法挣脱。我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

 

“不。”我摇摇头,“即使是我也不可以伤害你。”

 

他一瞬间显得失落极了,比之前我的每次否定都要低落。我看着他周围突然降下来的气压,觉得有些好笑,他难道很期待我冲上去给他一两下子吗。

 

他依依不舍地握着我左手的小拇指,把它放在我右手的手心上,就如同之前他交给我的那些金属一样。他刚刚放开手,又像突然反悔似的,复而又握住了我的左手,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头居然还有点儿可怜。我只在一种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超市里问妈妈可不可以买糖吃的小孩。

 

“彼。”他轻声叫了我一声,一瞬间仿佛子弹打在了我心脏上那名为“心软”的区域。

 

“好吧。”我重新蹲下来,“我不可以伤害你,但是你可以保留我。

 

出于内心诡异的冲动,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眯着眼睛,用额角轻轻地蹭我的手心,像极了某种大型犬类。我只感觉他又在我身体里的同一处地方开了一枪。

 

给他做完所有的检查后已经到了傍晚,得到了上级的允许,我可以把他带回我的住所。安娜给我打了差不多一百个电话警告我不要把他带回家,否则她不保证我的安全。我看了看站在玄关的威尔逊,他歪着脑袋看着我。我收回了视线,很是心虚地撒了一个谎。

 

打了镇静剂的威尔逊其实很乖,我说什么他都会照做,我所需要做的就是保证他一直在我的视线里就可以了。目前来看一切我想象中的麻烦都不曾出现——除了洗澡的时候。我站在浴室门口,背对着他,一声一声地给他下着命令。打开花洒,挤沐浴露,然后把它们涂在你身上。起初几个命令还是成功的,随后我听到了一些不太熟悉的声音,转过头发现他正在试图把香皂塞进嘴里。我急忙扑上去拍掉了他的手,然后极其不幸地看到了威尔逊先生发育极好的裸体。我觉得那一瞬间我的喉咙里应该发出了非常可怕的惨叫,以至于洗完澡后很长一段时间,威尔逊都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看着我,只要我一靠近,他就会用浴巾把自己裹起来。

 

在撑坏了我两件睡衣后,勉强有一件弹性尚可的可以完好地穿在他的身上,只不过露出了他的一截腰身,看起来也有些可笑。我在心里把这笔账记在政府报销上,准备哄他去睡觉。原本我打算让他睡沙发,可一看到他有些可怜兮兮的眼睛,就只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骂自己不是人。等到我站在床边,看见他躺在我的床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的时候,只觉得生活真是迷幻无比。

 

他看起来显然不是很想让我离开,具体行动表现为抓着我的一边衣角不松手。我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的预想还是有一点没错的,就是我不得不和他睡在一个房间里。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保证我随时能看到他,也是保证他随时都能看到我。

 

我在房间里简易地打了一个地铺。关灯前我半跪在地上,对他伸出手来,他把手放在我的手心,我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我一直就在你的旁边,有事就叫我,好吗?”我温和地说。

 

他点了点头。镇静剂作用下的他一直很乖。

 

“不要伤害你自己。”我最后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松开,“晚安。”

 

“晚安。”威尔逊对我弯了弯眼睛,“彼。”

 

事已至此,我早已默认了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我躺在枕头上,今天一天,一如往常的二十四小时,却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以至于我现在的脑子里都有些混乱。而此刻造成这混乱的罪魁祸首正在我的床上睡得香甜。不出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他鼻翼间轻微的鼾声。我看过他之前的观察报告,易怒,狂躁,极少睡眠,不知为何在我这里乖巧,温驯,几乎沾床就睡。我脑子里突然想到安娜的话,想到了他的心跳、血压、体温、精神波动和瞳孔大小。

 

一片黑暗里,他的呼吸很均匀,看来是这里是真的能让他感到安全。

 

真是个大麻烦啊。我心说着,慢慢地睡了过去。

 

我醒来之后,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证明着我的直觉是没错的。床上空无一人,拖鞋离奇失踪,伴随着半个屋子的一地狼藉,我走到了客厅,看见了半开的房门,在风的吹动下发出一声又一声吱呀的声响,一瞬间不知道是该先尖叫还是该当场昏倒。

 

韦德的电子脚铐上有GPS定位,他居然跑到了两个街道以外。我开着车赶到的时候他正蹲在人行道旁的长椅上,抱着膝盖看着我。我压抑住满腔的怒火,深呼吸了几次,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可怕:“威尔逊先生?”

 

他看了看我,像是害怕了一般缩着肩膀,拿起身旁不知从哪弄来的路障,一声不吭地扣在了自己的头上,遮住了他的脑袋,似乎妄想凭借着这个逃过一劫。

 

他以为自己这招很聪明是吗?

 

很好。因为他成功地逗笑了我。如果不是我回去还得收拾屋子,我可能还会笑得更大声一点。

 

我摘掉了遮挡他脑袋的路障,他蓝色的双眼毫无屏障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似乎有些瑟缩,身体不自觉地往后倾,露出了一副警惕的姿态。

 

我看了他三秒,脑子里在路上预想的所有惩罚措施全都他妈跑到中国去了。我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他伸出了手。他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很乖地把手放在了我的手心。

 

“为什么逃跑?”我捏住他的手,语气平静地问道。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古怪得仿佛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不许我伤害任何人。”他盯着我说。

 

“我是这么说过。”我皱了皱眉,“所以呢?”

 

“所以呢?”他重复了一下我的最后一句话,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不许我伤害任何人。”他执拗地把这句话再说了一遍。

 

我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留在我那儿并不会伤害我。”我放轻了声音说道。

 

他听到我的话,只摇了摇头。

 

“那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说着,语气有些迷茫,好似在自言自语。

 

他的状态好像有些奇怪。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太出来。我开车回去的路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总是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被人训斥了一样。

 

“对不起。”

 

下车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这么说。我惊异地抬起头,看见威尔逊的嘴唇动了动。

 

“我把你的房子弄乱了。”他低着头说。

 

“......没关系,威尔逊先生。”我此时的语气一定充满了不可置信,“我接受你的道歉。”

 

一个道歉居然还没有结束,回到房子里的时候,面对着一地狼藉,威尔逊居然开始一言不发地帮我收拾东西。我站在原地,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想我知道威尔逊是哪里不对劲了——他的心智明显增加了,不再像是昨天那样有如三岁小孩,而是发生了显著的提升——

 

“咔嚓。”

 

威尔逊很无辜地转头看向我,脚边是我心爱单反的碎片。

 

......好吧,也没有提升多少。

 

在威尔逊的帮忙下,我用了双倍的时间才把房子重新整理妥当。整理完毕后我看着眼前那堆名为“威尔逊失手打碎的名贵物品”的残骸,再看着威尔逊无辜如同幼犬般的眼神,一时间只觉得天灾有限人祸无穷。

 

心智明显增加的威尔逊显然不会像之前那样,只坐在原地像斑海豹一样用鼻子顶弄着空气中的尘就能得到满足。他像影子一般缠在我的身边,满嘴叫着让我陪他玩一类的话来。我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只能在被威尔逊纠缠的间隙里给安娜打电话求助。在被安娜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一通后,我带着他去了一趟玩具商场。在威尔逊快乐地玩着小火车的时候,我在心里又给政府报销记上了一笔。

 

威尔逊就坐在我的脚边摆弄玩具,而我坐在书桌旁边研究威尔逊早先的医疗记录,这场景像极了单亲爸爸带孩子,只不过以我的年纪显然不会有这么大块头的小孩。并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他的档案里,这个人的岁数甚至可以当我的爸爸。

 

“让我们问问独角兽先生愿不愿意让你经过这里。”威尔逊手里拿着他爱极了的彩虹小马,抬起头来看向我,像是期待我能和他来个互动什么的。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灵魂的笑容来:“不可以,因为独角兽先生在工作。”威尔逊闻言,佯装严肃地开始训斥着彩虹小马不合理的要求。好极了,早先我还是守护天使,现在我已经成了独角兽先生。

 

报告的结果和我想象的别无二致。早先为了抑制住威尔逊过分狂暴的行为,他们不惜在他的身体里注入大量的镇静剂,那剂量看得我有些咂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试图迷昏一只恐龙。虽然早在接受威尔逊这个病人之前,乔纳森就跟我说过他体质的特殊性,这么做对他而言伤害并不是很大,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数字,我心里仍然会有些不舒服。

 

我把剂量缩减到正常成年人合适的范围里,如果威尔逊依旧保持着这样稳定的状态,我会酌情给他减少用药量。合上笔盖后我看向坐在我脚边的威尔逊,说实话,看着一个块头是我两倍的成年男性用这样幼齿的语言在说话真的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可是——我看了看威尔逊在阳光下有些透明的浅蓝色眼睛——谁会介意这些呢?他就算活像是地里长坏的水萝卜,也值得一个人去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过量镇静剂的作用变得低龄化,在他的医生家里玩着彩虹小马。

 

想到这里,没由来的,我有些替他难过。

 

“独角兽先生不开心啦。”威尔逊抬头看向我,“我能帮帮你吗?”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一本正经,轻易就让我笑了出来。

 

“嘿。”我对他伸出手,他歪着脑袋看着我,像是不理解我的反应,但还是很乖地把手放在了我的手心上。“我会治好你的。”我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他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既然做下了承诺,我就会努力把它实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我发现威尔逊的状态,似乎和他身上的镇静剂用量有关系。我的权限不够,不足以阅读与威尔逊相关的更多内容,但在这几天里,没有了禁闭室里那恨不得将他的血液换成麻醉剂的做法,他的心理年龄开始以一个缓慢的速度向上攀升着。现在的威尔逊,我估摸着他的心理年龄最多也就七八岁。虽然懂了些事,但绝对没有以前好管了。在镇静剂的作用下他能保证不自残,却不能保证不闹腾。我忙着给他的身体数据做记录,他倒精力旺盛,让我带着他到处乱逛。上级对他有限制令,他不能离开皇后区。于是在这几天里,皇后区的每一寸角落几乎都给他去了个遍——我掏钱。

 

“我想坐这个!”他兴高采烈地指着我们路过的第七辆过山车,瞧瞧,孩子就是这样的,同样的东西坐七遍也不会腻。

 

“......或者我们可以坐......”我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救我一命的东西,直到我的视线留在了摩天轮上,“这个。”

 

“......”威尔逊没说话,但是很明显的,他不高兴了,具体表现为噘着嘴一言不发。这么多天来我已经接受了他这么一个猛男还会撒娇的设定了,甚至偶尔还会觉得有些可爱什么的,那都是不重要的后话了。

 

“你看,这个更高,而且可以玩的时间更长。”我磕磕巴巴地开始哄孩子,努力想要说出摩天轮比过山车好的地方。事实上我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在他这个年纪——这个心理年纪,也是发疯了一般地想坐过山车,只不过家庭条件并不允许,所以每次我都只能在游乐场门外大吞口水。如果那个时候有人跟我说摩天轮比过山车更酷,我绝对会把他列入坏人名单的。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威尔逊并没有被我说服。他站在那里,因为身高的缘故微微低头看着我,我一时间有些语塞。

 

“好吧,过山车就过山......”我正准备放弃挣扎,威尔逊突然出了声。

 

“你没事吧?彼?”他看着我,眉目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担忧,“你的脸色看起来好苍白。”

 

“我......”我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就坐摩天轮吧。”他看着我,弯了弯眼角,露出一个笑来。一路上他这张脸吸引了不少人好奇甚至惊恐的视线,我怀疑甚至有人怀疑我有虐待嫌疑。但此刻他笑了,蓝眼睛那样好看,淡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接近透明。我心里一瞬间泛上了点酸,他居然有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像是天下的好颜色都藏进他眼睛里头去了。

 

难得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发了个呆,没反应过来就给他拉进了摩天轮的队伍里。我常常会忽略他本质还是一个近乎一米九的大块头,工作人员在看到我们的时候,眼神仿佛在打量什么世界上最古怪的配对。我想对他说其实这样还好啦,怪物和怪胎,简直天生一对。

 

“你不想坐过山车吗?”在扣安全带的时候,我犹犹豫豫地问道。

 

“我想要彼开心。”威尔逊笑了笑,“我喜欢彼。”

 

虽然知道他此刻的心理年龄不过只有七八岁,但我还是觉得有些耳热。

 

上帝保佑,他并没有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反问我诸如“你喜欢我吗”一类的话来。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耳边传来了机械运作的声响,摩天轮开始动了起来。

 

随后的时间对我来说只能是煎熬。威尔逊的活泼让我怀疑他们对我隐瞒了威尔逊的真实病情,他的病例上应该再多一个“多动症”才对。一天下来我几乎要被他拉着走遍了半个皇后区,我早就是被医学摧残过的人了,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被他拉着一路小跑,该死的我的腿还没他的长。一路上我无数次想过要给他栓个狗绳,或者是干脆把他锁在车里。可他似乎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总是带着孩子般的语气和很是无辜的眼神。我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我看到他在偷笑了,可偏偏我就是很吃这一套,只要一对上他那双写满无助的眼睛,我的智商就一路跌停,拒绝的话每每堵在嘴边,都会自动转换为都听你的。一天下来他在家里兴高采烈地清点着他的战利品,我在旁边计算着政府报销的透支额,肉痛地发现我购物清单上的大部分东西都得推迟到下个月才能拥有了。以及一些附属赠品——腿上传来的阵痛,让我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弗拉什嘲笑我的死宅体质。

 

起初安娜还会接我的电话,告诉我怎么教育孩子。后来她被我过分频繁的电话求助叨扰得不耐烦了,直接把我的电话号码拖进了黑名单。而我则在一周后收到了精装本的《卡尔威特的教育》、《组织行为学》和《儿童发展》,我还在全套的贝贝熊系列里看到一本产后抑郁症自检手册。

 

不过安娜的书好歹还是有些用的,它们让威尔逊接下来一周的手工剪纸活动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我顺便也发现自己可能患有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最闹腾的时候,我前脚刚刚处理完邻居的噪音投诉,转身就看见他拆下我的椅子腿来殴打空气中那看不见的敌人。洗澡的时候我听见他大声哼歌,顺便夹杂着让我加入他的泡泡浴王国的邀请。要不是知道他的心理年龄只是七八岁的孩子,我可能真的要起诉他性骚扰了。起初我试图靠在门外并不回应他,可后来他居然主动打开门请我进去,我那一瞬间气得面红耳赤,什么该死的对他温柔一点全都见鬼去了,一甩手就是把门关得震天响。

 

当天晚上我就因为安抚被吓得哭哭啼啼的威尔逊而一夜没能睡着。

 

“早安熊猫。”乔纳森看到我,对我打趣道。

 

“小心点。”我嘟囔着,“本世纪最邪恶的恐婚恐育分子就在你面前呢。”

 

按照要求,我每周会带威尔逊去进行一次测试,几个月下来他都拿到了不错的分数,安全等级也维持在一个相当令人满意的状态。每回我带着威尔逊去做检查的时候,都像是在焦急等待孩子升学成绩的家长,只不过没有一个家长会比我更加尽职尽责了。这几个月下来我几乎为他牺牲了我所有的工作时间和社交娱乐活动,手机联系列表里本来就少得岌岌可危的女性数量更是直线下降,最后惨烈地只剩下了梅和安娜。我徘徊在诊断室门外,希望如果这次威尔逊再次拿了个优秀,他们在给威尔逊贴小红花的同时也不要忘了给我颁发一个英雄父亲一类的勋章什么的,如果没有,英雄母亲我想也凑合。

 

威尔逊做完测试出来,看着他身后的工作人员的表情,我大概已经猜到这次威尔逊的表现估计也是相当不错了。

 

“下周过来取结果。”我把用药记录交给他们,得到了如之前一样的回复。威尔逊在旁边站着,一直很乖地没有乱跑。偶尔我也能稍微放松些,不再需要紧张兮兮地每时每刻让他都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这几个月下来,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次他曾经来了一次极其搞笑的离家出走以外,再抛开心理年龄实在不足所导致的天性显露,威尔逊其实是一个很乖巧的小孩——或者说壮汉。

 

“彼?”他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地问我。

 

“可以走了。”我把手伸给他,“晚饭吃罗宋汤。”

 

“好。”他很开心地握住了我的手。

 

起初照顾威尔逊的日子,除了明天哄他睡觉要费尽心思,每日的三餐更是压榨着我可怜的生活自理能力。原本我一直是独居的状态,再加上常年学医早起贪黑,并不在意三餐的规律性,也并不介意自己被垃圾食品的外卖包装袋淹没。但是威尔逊的存在无疑把人类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我实在搞不明白一个加拿大人哪来的底气和我争辩速食食品的口感,很是硬气地伸直了脖子一口不吃,于是多年未曾用过火的我被迫下了厨房。在安娜给我寄的那一堆书里面,好歹有几本倒是真的有用,就比如那本《不要打孩子》,和《傻瓜烹饪速成》。

 

有几次安娜会来教我下厨。她看着我把颜色差强人意的酱汁倒在烫好的意面上,再看了看满意地用叉子敲盘子的威尔逊,脸上顿时充满了担忧。

 

“当初决定收留他的时候,我们可没想到他是个傻子。”安娜的语气有一丝忧郁。

 

“虽然没什么人在旁边给我打个嘲讽牌,但我总觉得你的矛头指向我。”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也许他只是饿了。”

 

“饿到连你递给他的盘子都恨不得吃下去。”安娜盯着我说,“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怀疑你在虐待他,或者是他只是单纯的很喜......”

 

“求你。”我打断了安娜的话,看了一眼威尔逊,语气带着一丝哀求,“别在这说出来。”

 

威尔逊有些警觉地抬起头看向我,我对他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一些小事”后,他才继续低下了头,与盘子里有些黏糊糊的意面继续做斗争。

 

“对他撒谎?”安娜挑了挑眉,“还真是不错的育儿方法。”

 

回去的路上韦德牵着我的手。我早就接受了他心理上是个小孩子,总是忽略了威尔逊本身是一个快有一米九的大个子,再加上他那有些奇特的外貌,一路上不少人对我和他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威尔逊在这个年纪倒是出奇的敏感,一脸警惕地就往我身边靠。为了不被他挤出人行道外,我只能安抚性地握紧了他的手。

 

很好,现在我和他看起来更像一对怪胎情侣了。

 

安娜之前也跟我说过,让我找个地方早点把威尔逊送出去,言语之恳切让我产生了我是一个离婚的、并且单独养育小孩的老男人。无论安娜怎么跟我权衡利弊,我的潜意识里都不愿意把威尔逊拱手相让。我还记得安娜说那句话的神情,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而我在她面前永远只能心虚地摸摸鼻子,然后说,可是他需要我。

 

“我是累赘吗?”威尔逊突然停下脚步,我也被迫停了下来,耳边就传来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是低沉有些磁性的漂亮男低音,可是他受伤的表情提醒着我他此刻的心理状态。我心里一惊,想着他该不会是听到了我和安娜的对话。

 

“我可以离开。”随后他低下了头,用脚尖去踢脚边的石头,这同样也是他不开心的一个表现。

 

“不。”我很快否认道,“你当然不是。”

 

孤独爱哭的彼得并不缺一个位置给你。我在心里轻轻地说。这些话我是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安娜并不知道我的过去,她说威尔逊的存在会妨碍到我的生活,可我的生活本来就没有太多的部分。

 

“那彼会离开我吗?”他眨了眨眼,问道。

 

“我不会。”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道。虽然我被你折磨得恐婚恐育。我在心里小声说道,但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治好,重新变成以往的那个有着赫赫威风的雇佣兵,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各种试探来探测自己会不会被抛弃。

 

我一直没说,但是威尔逊看我的眼神总是太像一只被主人遗弃过的家犬。他很害怕再次被抛弃。当初或许就是他的这个眼神,那一句“救救我”,让我下定了某个决心。

 

“我能叫你的名字吗?”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我手心摩擦,轻微的痒意唤回了我的意识。我回过神,看到他那浅蓝色接近透明的眼瞳认真地看着我,里面是我从没见过的情绪。我一瞬间觉得这样的威尔逊有些陌生,说不出来到底是发生了哪些改变。

 

他好像瞬间苍老了,但是又有一双那样年轻的眼睛。

 

我看见他张开嘴,唇齿间轻轻动作着。我记得他嘴唇的样子,无数个黏糊糊的音节曾经从那里出来。随着一点温热的气流,我的名字从他的嘴里飘落而出,轻轻巧巧,没我想象的厚重,却也和他人口中那般无谓不一样。

 

“彼得。”他说。

 

他看着我,露出一个笑来。

 

你看起来丑死了。我想说,你笑起来,所有凹凸不平的皮肤都会堆在脸的两侧,然后从中畸形地挤出一条缝来,那就是你的嘴巴了。但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我看着他,没由来伸出手,很小心地摸了一下他的嘴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弧度,那是他在笑的证据。

 

我心里微微一动——胸口里头一下一下的震颤着,那只雏鸟似乎有了破壳而出的趋势。

 

随着韦德的安全等级越来越稳定,我给他的用药也越来越少。很快的,乖巧的婴儿,有些淘气却依然听话黏人的男孩,自然而然变成了最讨人嫌的少年。十八岁,正是一个男孩子最惹人厌烦的年纪,如果再加上这个男孩是韦德,则这份讨嫌则是几何倍数式的增长着。正如许多疏忽大意的父亲一般,我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韦德的诡异变化。他开始变得好斗,胜负欲强烈,并且追求灰色地带的刺激。在一千零一次从他的床底下——准确来说是我的床底下扒拉出来一沓成人色情杂志后,我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韦德他妈的进入该死的青春期了。

 

与我无趣的与尸体相伴的青春期不同,韦德的青春期可以说是相当地会玩花样。他的紧挨反而更显我当初的惨淡,总是让我被迫着想起高中那些不太愉快的记忆来。我的高中几乎有一半的课间都是在储物柜里度过的,而韦德,他棒极了,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他有在皇后区之外有限制令,并且不允许离开我超过特定的距离,他很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各个角落里都和漂亮女孩来了一发。或者他已经怎么做过了,我却不知道。难得的,我还没有孩子,就已经拥有了该死的父亲的烦恼。我对正常的父亲会怎么做毫不知晓,依照我从电影里学来的知识,此时我应该和他开一个父子之间的轻松座谈会,传授我这么多年来的把妹经验。当然,由于某种不可抗力,这个讲座是绝对无法开成的。我那枯燥得如同干面包那样的青春,没有一块黄油愿意稍微让我变得甜蜜一点儿。

 

许多父亲都会与自己青春期的孩子发生争吵,我和韦德也不例外。我不准他再带那些说出来都会导致这篇文章被和谐的东西进家门,他只是斜着眼嘲笑着我是个老古板。真巧,他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外号是这个。

 

随着时间的推移,韦德愈发放肆了起来,早先对我的崇拜与敬意全都丢了个精光,取而代之是的极其的不尊重和语言上的碾压,我甚至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那么多的脏话。往往这个时候我双手叉腰,站在他的面前,厉声让他放尊重些。这个时候他那肌肉壮实的身体就占据了极大的优势,我在他面前毫无父亲的威严,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的年龄甚至可以当他的儿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时无刻地告诉我,要么是我失去了一段和粉色牛油果合伙生了个孩子的记忆,要么就是我们之间那可悲的饲主与宠物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现在他才是我们关系之间的主导者。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适应他与外表极其不匹配的纯真灵魂,而这份脆弱的印象又在顷刻间被打碎了。他的眼角眉梢里都写着理所当然,恶劣得让我想把他的血液全部换成镇静剂。他开始更多地往外跑,在电子脚铐的限制下,他不会跑太远,但是却成功地把想要迫切独立的信息传递给了我。韦德是开始懂事了,也开始放纵了,但无论是哪个结论,这其中都没有我能干涉的余地。得出了这个结论后,没由来的,我心里产生了很不舒服的感受,胸口的那只雏鸟开始焦虑起来,疯狂地啄着我的肋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他好像要离开我。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上那一闪一闪的信号点。这个光点是绿色,证明韦德现在的状态很稳定,事实上,自动我接手他之后,他的光点就一直是绿色的。这一点曾经让我很骄傲,但也是因为这一点,他现在的安全等级相当之高,已经到了离开我的视线单独去酒吧的级别。一个月前会在我诊断时冲上来试图把我的病人从楼上丢下去的韦德仿佛消失了,这个韦德是个2.0的版本。

 

哪有未经人允许就自动更新的啊。我想着,这是什么流氓软件才会做出的行为。

 

他对我有了更多的小秘密,我能从他的各种表现里看出来。他偷偷摸摸地藏一些东西,背着我去进所谓的“货”,然后在自己身上注射。我经常能在家里找到一些撕掉了所有标签的药瓶,大概就能猜出来他做了什么。

 

以前的韦德会流泪,但是这个韦德好像越来越冷漠了。

 

有个声音在我心里这么说。

 

我和韦德吵架了。心理医师和他的病人吵架,听起来倒像是喜剧片会采用的一个片段。起因我已经记不甚清,我只记得他那有如两片刀片相互摩擦的尖酸刻薄,还有沙发垫子里被抖搂出来的白色粉末。我突然就厌倦了,厌倦了像个抓着丈夫出轨不放的女人,搜寻他的每一个衬衫口袋,检查着他手臂上的每一个伤口,对着他的身上每一丝异常的香水气味皱眉。随着厌倦而来的是浓烈的愤怒,我忍不住想到他被我抓住与人鬼混时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我站在他的面前,眼前因为气愤而发昏。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当时我有多想揪着他的领子,就像高中时每个人会对我做的那样,把他狠狠地推在墙上,用最尖利的声音对他质问。

 

我当时是想说什么来着。

 

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对我,唯独你不能。

 

我当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我站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我的冷漠似乎激怒了他,反倒是他怒不可遏了起来。我看见那双总如琉璃般漂亮的蓝眼睛里灌满了酒精与海洛因,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上面都是廉价香水的气息,他的嘴唇上有一点口红的印子,不知道是谁留下的。这样的他让我觉得陌生极了,我记得他嘴唇的样子,在他喝汤时舔掉嘴角的汤汁时发现的,它们藏在病态的皮肤下面,是仅有的一点完好的粉白色,看起来有些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我带着惊异地目光看着那一点漂亮柔软的肌肤,没忍住笑了出来,它们那样可爱,就像两瓣薄薄的樱花花瓣。

 

两瓣薄薄的樱花花瓣。

 

他冲上前来,双手扼住了我的脖颈,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他铁一般的双手钳制住了我,我丝毫奈何不了他。与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次不同,这次他是真的要杀了我。

 

他张开嘴,对我说出那句话来。我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他的暴怒在那一瞬间感染了我,我握紧了双拳,狠狠地揍在他的胸膛上,双腿乱踢着,用我全身的力气,不是为了逃脱,而是为了让他感受到痛苦。

 

“你怎么敢这么说。”我怒吼道。

 

天色微暗,一群人把我围了起来,为首的人不断地推着我的肩膀,让我刚后退几步,还没站稳,复而又踉踉跄跄地往后跌着。

 

我太清楚他们的路数了,不能让他们把你逼到角落,一旦被逼到角落,连最后逃脱的机会都不复存在。但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后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储物柜,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们看着我,笑得开心极了,笑得双唇大开,露出里面的牙齿。

 

浇在身上的水很冷,被锁上的储物柜很黑,脖子上被衣服领子勒出来的一道又一道的淤青都在隐隐作痛。一切都乱了套,却远远不及那一句轻飘飘的话来得伤人。

 

韦德张开嘴,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在此时看起来有些扭曲。

 

隐隐约约间,我看到那个躲在储物柜里哭泣的孩子。他离我很远很远,却哭得那样伤心,我似乎能听到他抽噎的声音。

 

他需要一个人来对他说,亲爱的,你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我爱你,我需要你。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已经释怀了,已经忘却了曾经所经受的一切。可是韦德让我想起来了这所有的一切,我浑身湿透着被锁进储物柜里,外边的笑声因为柜门的阻隔而变得可怖而失真。我藏起来的糖果霉掉了,我暗恋的女孩从未看过我一眼,甜的,软的,都是容易变质的,一切都是暗的,一切都是冷的。

 

我看着那个男孩蜷缩起来哭泣,影子被不安的烛火拉动得摇摇晃晃。

 

 

 

现在想来,我那个时候发了疯一样的想要一个父亲般的人物在我身边,也仅仅是基于从未有过的空想基础上。如果我的父亲有幸活着看到了我的青春期,或许我和他的相处会比我与韦德现在糟糕得多。

 

事已至此,再去求助安娜就显得太逊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男孩变成了一个满嘴脏话黄段子的混蛋,脑子里只想着这回要是上级没有给我颁发英雄父亲的奖章,简直不配它在外打出的民权旗号。

 

 

 

 

我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我猛然抬头,看见韦德死死地盯着我,双眼空洞极了。他开始发抖,嘴里絮絮叨叨念着一些不成文法的句子。我很快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倒在手心伸到他的嘴边。随后一阵冲击让我短暂地晕眩了几秒——他推开了我,我的背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发出细微的响声。韦德没看我,反而自顾自地站起来。

 

背部随之而来的剧痛几乎让我眼前发黑,隐约间我看到韦德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来。该死的,我应该更仔细地检查他的衣服才对。

 

“......韦德”我每说一个字都要痛得吸气,“不要做伤害任何人的事。”

 

他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歪着脑袋,用刀在自己的手腕间比划着,眼睛里还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像是在思考纸上的哪处比较适合涂画。

 

“韦德!”我的声音放大了些。

 

他成功地被我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来看向我。他的眼珠子带着玻璃的的反光,里面什么都没有,空洞洞地看着我,让我心里没由来一阵不舒服。

 

他慢慢地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小刀在上面轻轻比划着。

 

我深吸一口气,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在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从兜里摸出备用的针剂,狠狠地扎进他的静脉里。一瞬间加速分泌的肾上腺素让我急促地喘着气,身体也忍不住开始颤抖着。他在药物的作用下无力地倒在我的身边,脑袋垂在我的胸口。我没有力气推开他,让他睁大着眼睛躺在原地,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我犯了错误。

 

威尔逊又恢复了先前那近乎幼童的状态,只不过眼神更加空白,像是失去了灵魂的布偶。在把他安顿在床上之后,我收到了上级发来的消息,说他们检测到威尔逊的身体数值异常,询问我是否遇到了危险。

 

我咬咬牙,拇指在“Y”的上面徘徊着,迟迟不曾摁下去。我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威尔逊,他转过头,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我。蓝眼睛,他的蓝眼睛里头空无一物,像是西伯利亚的雪原,靠近甚至还能听到雪呼啸的风声,在这样的世界里看不到任何爱与希望。我想起早先威尔逊的样子,他拉着我的衣角,用孩子般亲昵的语气说我喜欢你。他叫不全我的名字,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彼、彼、彼。

 

他们说我是没人爱的,我想站出来反驳说,不,这不对。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睛里全是即将被抛弃的恐惧。

 

“呼......”我突然就泄了气,有些懊恼地发了一行“一切正常”过去。随后我把手机丢在一旁,起身走向威尔逊的床前。他看见我的靠近,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不停地摇着头,明显抗拒着我的接近。

 

“我会伤害你。”我听到他说。

 

“你没有。”我嘴硬地说道。即使后腰在此时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些许阵痛,大概是肌肉拉伤了。

 

“如果你继续接近我。”他说,“我迟早有一天会得手。”

 

他抬起头来看向我,眼睛里清醒了很多,但我却在里面看到了深重得多的厌倦,仿佛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无数年,看遍了世事沧桑。一瞬间所有潮水退去,徒留下岸边一地苍白,斑驳着沙与石的影,而那里本该有几个小孩在寻找贝壳。

 

“你......”我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随后我再度看向他,一切都不曾改变,就如同我刚才看到的那样。

 

这一切都是错误。我犯了个错,我犯了个惊天的错误。

 

“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彼得。”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里是我从没听过的认真,“我是这样一个混蛋,邪恶、自私、残忍、暴躁,无药可救也不配被拯救。”

 

“......你一直在骗我。”我艰难地张嘴,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

 

“不全是。”他看着我说,“那些药剂的确能让我昏沉并且失去神智,只不过持续的时间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长......”

 

“闭嘴。”我轻声说。

 

“你对我太温柔了。”他说,“你就应该在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让他们把我终生监禁。”

 

“闭嘴!”我大声地吼了出来。他像是被我吓到了,睁大了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走到书桌旁拿起手机,上面有一个绿色的环形发着明亮的光,这证明着韦德现在的状态很稳定。他没有撒谎。

 

我摁下了下方的解除。

 

轻微一声机械咔哒声。韦德低下了头,那声音从他脚上传来——电子脚铐失去了效用,自动解锁脱落,现在就是两块废铁。

 

“彼得。”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慌乱。

 

“我治好了你,你可以离开了。”我双手撑在书桌上,没有回头看他,“他们都被你面对难民问题出奇的坚定所折服,而我会定时写报告证明你很安全。你可以过上以前的生活。”

 

他没有说话,我想象着他此时的表情,大概会很滑稽。我轻轻笑了笑。

 

“所以你现在不再需要我了?”良久,他出声问道。

 

他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他彻底踏入了禁区。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我曾经的面红耳赤,他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他不知道我曾经偷偷吻过他。

 

我转过身去,用我生平最刻薄尖酸的语调,满带嘲弄地说道:“我需要你?不好意思,威尔逊先生,你可能需要把这句话重新复述一遍。”

 

“是谁装成孩子一直在我身边撒娇,是谁一直涎皮赖脸地跟在我的身后,是谁说彼彼彼,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韦德沉默了。我却并没有关闭我的恶毒开关。

 

“谁能想到之前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孩子是个这样的恶棍呢?他彻夜不归成天和人鬼混,还会把毒品带回家来!”我大声地说,“他以为是时候在我面前展示真实的他自己了,他以为我已经爱上他了,他以为我会理所应当地接受他的一切,于是开始自以为是地在我面前坦白他的过去。你想要我的什么回应?同情并且更加爱你吗?”

 

“你自由了!”我高声笑道,“你自由了!威尔逊先生!你不用再委曲求全装成小孩子了!”

 

“所以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呢?”

 

是他先做错了。

 

我想着。

 

是他先踏入了禁区。

 

韦德什么都没说,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我转过了头去。于是他张开的嘴重新闭上,然后走出了房间。我听见客厅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像是他在收拾东西。随后一声清脆的咬锁声——他带上了门,他离开了这里。

 

我坐在地上,像是很久没有新鲜空气的鱼,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外面慢慢地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有些雨珠打在了窗户上,发出了哒哒的声响。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只有不断放大的雨声告诉我时间是还在流逝的。房间里的温度开始缓缓降低,我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单衣。这个喷嚏让我找回了一点自己的意识,我站起身来想找点衣服穿,最近天气是不饶人,忽冷忽热来回翻覆着,正是最容易感冒的时候。

 

也不知道韦德出去的时候带伞了没有。

 

对了,韦德。我笑了两声,不知道自己在笑谁,站起身来想要去收拾一下东西。

 

我走到客厅,脚边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氯丙嗪的药瓶。我弯下腰来捡起它,它看起来有些陌生,并不在我给韦德开的药方里。

 

药瓶。

 

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我站在沙发垫前,那些韦德藏着的所谓“毒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家附近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成袋成袋的氯丙嗪空药瓶。

 

这个发现让我整个人忍不住发抖起来。韦德的确没有说谎,他也没有骗我。他特殊的体质决定着镇静剂对他的作用远远小于常人,于是他就在清醒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注射这些。我在他身上发现的那些细小的伤口,我没有多问什么,居然还以为是他在自残。

 

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浑身发抖得厉害。

 

因为他知道你需要他。心里传来了一个麻木的声音,里头那只雏鸟发出凄厉的哀叫。

 

我开始慌了,我抓起伞,冲出屋子外就开始喊他的名字。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在最初向他发誓他可以保留我。他一直在努力把我留在身边,我却把他弄丢了。

 

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可救药的混蛋。

 

我找了一天,都没能找到韦德。他走之前带走了所有的镇静药物,而他一个人在街上,没有人牵着他的手,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路。想象快把我逼疯了,我脑子里有一个瘦弱的男孩,用微弱地声音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

 

“彼。”

 

我的食指猛地一跳。

 

 

 

韦德就站在落地窗外,那双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就如同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样。外头下着大雨,他被淋得湿透。迷蒙雨里他的眼睛很亮,像是两团火,狠狠地要这般燃烧起来。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不知所措地拍打着玻璃幕墙,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回应。

 

可他安静极了,像是死了。想到这个可能,我的心脏某处就开始阵痛,眼睛开始止不住地发酸。我努力忍住不要情绪失控,我害怕再次把他吓跑。

 

玻璃上缀满温差形成的白雾。我冲他招招手,用手指划开水雾,留下透明。

 

“不要离开我。”我写道。

 

“我想吻你。”

 

他的睫毛动了,有雨珠因此掉了下来。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看见他走向一旁,走向门的位置。我冲到门前,疯了一般地把门打开,看见他站在我面前,隔着漫天雨雾,隔着空气与门框,他站在我面前,就在我面前,我伸出手就能碰到他。

 

“韦德。”

 

我缓慢地伸出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落夜露,像是怕碰碎初雪。他眨了眨眼,更多的雨水从他的睫毛上掉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哭了。

 

“彼。”他叫我。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冲上去狠狠地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他湿漉漉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乖顺得像个孩子。

 

“我们不要分开,你不要离开我。”我喃喃念着,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一瞬间辛辣冲上我的鼻腔,我没忍住哭出了声。先是小声啜泣,后来咬破了嘴唇,血腥气和水汽一股脑冲破了桎梏,我几乎是靠在他的身上放声大哭。他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摸着我的头发。

 

雨水顺着狂风飘着,打在我们的身上,啪嗒啪嗒,数不清道不明,成片地泼洒进来。

 

而我们谁都没有分开。

 

——END——







给汤荷兰同学写的生贺,我觉得我写完这篇自己都要得PTSD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打开文档了。

第一次正式写贱虫就写了2w,算是交党费了吧!刚入坑有些地方还不是很了解!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欢迎指正!

再次献给我最喜欢的两位先生。

BGM:Only Love-PV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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